在月光下

夜已经深了，壹号公馆上空月色朦胧。阳洋躺在屋顶摇椅上欣赏夜色，夜空的云彩中有月光的光芒。黑夜里，他端起波尔多白豹城堡的葡萄酒呷了小口。高脚杯落于桌子的声音格外清脆。夜色仿佛在孤独中飘零，宛若阳洋此刻的心境。他想，所谓的孤独，不过于茫茫人海中遇见那想见人，却在一面之后宛如流星消失于夜空，天空的流星去了又来，却无法弥补曾经灵魂交织的痕迹。
良久，手机的铃声打破了夜的寂寥，他尚未看一眼就接了电话，只听女孩温柔的声音:“阳洋，你回来了？”这声音让他神经绷紧，他于纠结与欣喜的边缘说了两个字:“是的。”
“嗯！明天晚上，我有话对你说。七点半，我在你高中学校门口等你。”说罢，她挂了电话。
酒精的魔力不足以打乱他此刻的理智，他看着手机屏幕，没有备注的号码十分熟悉，也不可能忘记。打电话的人是他曾经喜欢的女孩，确切的说，两人一直处于朋友与女朋友之间的暧昧关系，彼此关怀倍佳，却从未言爱，倒也是近两年前的事了。
大二的寒假末，两人邂逅于桃花嫣红的小城公园。那时，端庄秀丽的沈碧瑶正在公园看书。阳洋被她沉浸书中的模样吸引，瞥见了她手中的《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》，阳洋一时兴起，突然想到靠近她的方法，他到最近的书店买了相同的书，在离她不远的水边看同一本书。此后，两人每天下午都像相约一般到公园的草坪上看书，却彼此都保留一种神秘与默契。
那天，阳洋不假思索的将书故意掉进水里，又捞起放在草坪上，装出一副颓唐不安的样子，马上吸引了她的注意。
女孩羞弱的目光打量着精装书籍，脸上的痛苦终于剥落下来，叹了句“好可惜哦！”
阳洋点点头，回头望了她一眼，微微笑了笑。
“我也在看这书呢！”她突然笑道。
“女子温婉细腻的感伤总是随着冬月逝去，又伴随春光到来。”阳洋说，将湿漉漉的书摊开晒着，走到她身边坐下来。
她摇摇头，听不懂的样子。
阳洋看着她手里的书，说:“茨威格笔下，小女孩遇到了作家，从此一生只因他一个人留恋。女人对男人的爱到底要达到什么程度才算深爱呢！也许某些刻意为之的相遇也是冥冥之中注定的。”
“有可能哦！”她笑了笑，宛如一朵正在开放的春花，“你说话很有意思，你叫什么名字呀？”
“阳洋。”
“我叫沈碧瑶。”女孩笑道。这便是两人的初遇。
阳洋回到学校已经开学一个星期，大学学校间联谊时，他又与沈碧瑶相遇。阳洋不敢相信眼前的女孩竟是与他在公园相遇的沈碧瑶，两个人都惊讶得久久缓不过神。
两帮人坐下来，点了吃的喝的。
“原来你是师大的。”阳洋略有些惊讶，拿起酒刀削去葡萄酒的酒封。
沈碧瑶点点头，“第一次参加联谊就遇到你，的确很惊讶呢！”她痴痴地看着阳洋开葡萄酒，动作娴熟麻利。
“你们认识啊！”一男生说。
“对啊！在家乡的公园就遇到过了。不但喜欢学习，想不到还有葡萄酒的爱好呢。”沈碧瑶说。陌生人之间突然出现两个熟悉人，化解了两帮人见面时的尴尬。
阳洋身边的男生笑道:“听说是和师大的女生联谊，他贡献了一瓶拉菲哦！”他随机从木箱里抓出一瓶拉菲古堡放在桌上。
“这种东西，我只在电影里见过。”一女生说。
阳洋倒一杯香槟推到沈碧瑶面前，撕去拉菲紫色的包装纸，开瓶倒入醒酒器。又回头给其他人倒香槟。
说说笑笑一阵，交流的全是阳洋不感兴趣的话题。联谊结束后，阳洋送沈碧瑶回了学校。从此，两人的关系一直处于暧昧的朦胧边界。
学期末的时候，阳洋突然收到沈碧瑶的短信:“我想，我们不应该再见面了？”仅此一句，阳洋给她打电话她没接，所有的信息都石沉大海。这句话的确给他造成伤痛，也的确让他很久失去了生命的活力。肉体受伤，那不是真的受伤，伤口在短时间内就能成长；心灵受了伤，就只能在时间的缝隙里慢慢遗忘。
假期里，阳洋交了女朋友，从此，两人再无往来。阳洋也只有在无意中才会想起她。
突然接到沈碧瑶的电话，一时间心绪起伏，倒也没打乱阳洋的生活节奏，在他生活中，这只是一件小事罢了。
第二天黄昏，阳洋找了一支蒂姿爱慕香槟作为见面礼。
再次站在高中学校门口，阳洋心情平静如水，曾经最怀念的东西也能在时光的婆娑里失去痕迹，喜欢学校却依然是不争的事实。
天空已经完全黑下来，月光将世界照得惨白。
“好久不见。”背后突然传来女子温柔的声音，阳洋回过头看着沈碧瑶，她一身衣着时髦，妆容艳丽，阳洋不禁心里叹道:“变成熟了。”
寒暄的话没有多说，只一见面就仿佛回到了过去。两人朝学校外的田野走去，田间小道上昆虫声肆虐，叫人心情不畅。
“我在这个学校实习。你曾经念中学的学校。”沈碧瑶说，“就要结束了，听说你回来了，叫你出来说说话。”
“我们有一年半没见了。”
“不管你怎么想，我的人生依然连接着一年半以前。只是，一转眼毕业了，”沈碧瑶说，“我们这些大学生，从小就体察了父母的期望，高中毕业时就把自己的专业与社会趋势紧密结合，作为发奋活下去的出路，可最终，还得任由社会摆布。就要毕业了，好怀念啊！学校。在过去的影子里突然又发现了希望呢。”
阳洋笑了笑，沈碧瑶回头望着他，说:“你又在取笑人家。”
“哪有这样的事啊！”
“明明就有嘛！”沈碧瑶撒娇道，她一如过去活泼开朗，她一身成熟的装扮仿佛将她的灵魂搁置于过去。
“这不算笑，应该是讽刺。”
“那你得解释解释。”
阳洋看着远方，回头瞥了一眼沈碧瑶，她像小孩子似的跟在阳洋身边，期待的神色借着月光看着阳洋。
“你以为只要在回忆中巧妙地加以脂粉就能将回忆变成希望，其实不然，只有希望能变成回忆。人之所以回忆，是因为那种美好的东西无法得到，却又不甘忘记。”阳洋说。
“被你说中了。”沈碧瑶哈哈笑道，“这么说你没有回忆。”
“大概吧！”阳洋随口回答，他看着月光下沈碧瑶的笑脸变得哀愁，她马上又强装笑意，说:“这么说我是最可怜的。”
“要我说，最可怜的应该是天下的父母。”
“听不懂耶！”沈碧瑶说，她一脚一脚轻轻踏在土路上，突然跳进田，拔起一根稻杆，在阳洋面前甩来甩去，就像稚气未脱的小学生。
“不了解一个人的心，还要受到欺骗，岂不是最可怜的事。”
“比如说呢。”
“大学里夜夜放荡的人在家也扮演着一个可爱的角色，他的家人对他的演技深信不疑，以为他们仍然是高中时候那个可爱的孩子。殊不知外表没有改变，身体里的内容却改变了。”
沈碧瑶点点头，站在路边田埂上望着田野，回头说:“人家还没交过男朋友呢！就连夜场也没有去过。但是你说的我也能理解。”
“大学没恋爱，你不觉得遗憾？”阳洋问，他感觉从一见面，时隔一年半的沈碧瑶有些难以理解。
“遗憾或多或少还是有的，因为没有找到更优秀的人啊。”沈碧瑶说，抬起头看着天空，云朵上仿佛挂着彩色的月光，“你和她呢。”
“没多久就分手了。”阳洋说。
“她很喜欢你啊，我知道的。”
“心心相惜的恋情，即使在某段时间内真的生死相依，但随着时间的消磨，彼此价值观不一样的话，所谓的恋情自然会分道扬镳。”
“好可惜哦！”
“相比这个，我更想知道另一件事。”阳洋说。
“你讲。”沈碧瑶稍微加快步子，走在阳洋前面。
“那时候，你为何对我发出那种决绝的短信。”
沈碧瑶呆站在原地，仿佛一个木头人，阳洋也停下来，和她保持着距离。
沈碧瑶抬起头，小声说:“我介意你身边出现的异性，那也许真的只是偶然，可我的确痛苦不堪，说爱得深那也许只是自欺欺人的说法，我终究还是就这么点器量。爱永远不是单靠理性能战胜的东西。”
“那时候我经常会和一些女生出去吃饭。”
“嗯！无聊的自尊心害人不浅呢！丢了别人，也差点儿丢了自己。现在为什么有勇气说出来呢？奇怪！”
“是喜欢的人痛苦呢，还是被喜欢的人痛苦呢！”阳洋感叹道，“都已经过去了。”
“是啊！都已经过去了。”沈碧瑶说，“实习结束以后，我可能就要走了。”
“你家就在这个城市，你应该留在这里啊！”
“留在这里？”沈碧瑶苦笑道，“世间其实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，一切活法都只是根据自己的想法。没有希望，怎么可能活下去。既然在这个安静的小城没有希望，还不如回省城，把自己埋没在钢筋水泥里。”
“即使你要离开，我们还是朋友吧！”
沈碧瑶点点头，回头笑了笑，继续往前走。
“给你。”阳洋从包里拿出香槟，几步走上去，站在沈碧瑶面前，“临别前的心意。”
“谢谢，”沈碧瑶接了过去，面容哀愁，“真的谢谢，我不会忘记你故意把书扔进水里吸引我的注意，我也不会忘记人生路上你给我的指导，和你有关的事，都不会忘记。可是，回忆真的有意义吗？”
“无论你到哪里，我们都是好朋友。那段时光，谢谢你。偶尔记得回这个小城看看。”阳洋笑道，“这就是你要说的话吧！”
“不是。”
“不是？”
学校教室里的灯光洒向田野，却没能将田野照亮，唯有一地的月光零落成过往的觞。沈碧瑶转过头，眼睛里闪闪发亮的东西像是眼泪，“我喜欢阳洋，到如今依然如此。我以为恨你就能忘记你的，可是这太荒唐了吧！每一次知道你回到小城，每一次偷偷看见你，我都会不知所措。可是，是我亲手把你推给别人的，让你痛苦的是我，让你为难的也是我，让你如今无比纠结站在这里的还是我。我想，你不可能再喜欢我了，彼此虽然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，但我们相隔的世界太遥远，所以最后，我想见见你，永远记住你的模样，然后，我会离开这个有你的小城，即使某一天我们别处遇见了，见面时也必定只是微微一笑，然后悄悄走过，告诉我自己，这个人，曾经是爱过的。是我给你带来痛苦，所以我宁愿埋没于人海，以后绝不能再打扰你的幸福。只是，还想再见你一次，想听你说哲学味十足的话语启迪我的人生，想要和你走在一起谈论生活、畅想未来……”
“喂！我说，”阳洋上去双手抓住她的肩膀，“明明就很脆弱，为何还说得这样决绝。”
“可是，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！很多事，并不是想就能做到的，就算被伤害也是心甘情愿的吧！”沈碧瑶哭泣道，话语中有几分抱怨。
“你别这样说。痛苦都是一样的，谁比谁多几分，又怎么说得清楚。一直以来，你心里都不好受吧！”
沈碧瑶擦干净眼泪，晃了晃脑袋，一动不动地站着，两人沉默了良久。沈碧瑶说:“咱们回去吧！”
两人并肩走着，她的告白仿佛划出了新的希望。阳洋说:“我初中时候，坐在窗子边，上课时经常看着田野，若是刚好有一男一女走过，我就和同桌悄悄议论一番。有几次都被老师的眼神吓坏了。现在轮到别人偷偷看我了，好在是夜晚，看不见。”
“这么说，你初中时候也算是坏学生了，应该很可爱吧！”沈碧瑶笑道。
“我当年可是一号学霸。”阳洋笑道。
沈碧瑶伸出脑袋看着阳洋的脸，眨了眨眼睛，小声说:“还真像假的。我不相信你是学霸。”
“学霸看不起学渣，他们以为学渣的品德跟他们的成绩一样贱得令人作呕，然而，成绩只是一种表象，只有融入那个人的生活中，你才能明白他对待人生的态度。”
“真的是这样。”沈碧瑶问，“反正你说什么，人家都信，你喜欢骗，你就骗。”
“你在讲台上也这样小孩子气？”
沈碧瑶摇了摇头，说:“人家在讲台上可是特别严肃的。”
穿过田野，顺着小路经过公园，便是沈碧瑶家所在的小区。到了小区门口，沈碧瑶说:“就到这里吧！”说着，她拦下一辆空的出租车，跑上去递给司机十块钱，说:“壹号公馆。”说罢，她拉开车门，对阳洋说:“你也该回去了。”
阳洋坐在车里，回头看着沈碧瑶，说:“我会给你一个答复的。”
她点点头，说:“我等你。”
出租车从她身前驶过，阳洋看着后视镜里的沈碧瑶，双手交叉于身前，看着离开的出租车，一脸笑意，衣袂飘飘。